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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位小说家在外星的终末之旅 | 科幻小说
起风了,风里夹杂着海盐和海草的气息。云霄之上,飞鸟迎东风直上。我捧着蜥蜴将它埋在了椰子树下。很快,我也将与它为伍,长埋地下。说实话,我还是有些恐惧的。
正如谚语所说,“所有肠胃娇弱的太空旅客都是诗人”。每回穿越星际时,我都在痛苦地印证这句真理。我冒着旅途不适,从太阳系中心站搭乘高速交通工具“思索舰”前往阿达巴布星,一路度过了相当折磨的五十分钟(或一百万捷年,两者都成立):死寂星系的巨幅思索图景冲击着我的神智,一波接一波的恶心和幻觉淹没了我的个体意识,淹没了我在时空维度里的统一存在感。即使是经验丰富的驾驶员,都说这是他们经历过的最艰难的旅程之一。等到重组完成后[1],我跳下舰,俯身亲吻了这片刺鼻的棕色土地,赞颂了我知道的所有神祇,虽说我对神没有多大的信仰。原因有二:一、当我们穿越星际沟壑时,我可能已然遇到了这些不能名讳之神;二、我清楚自己不会再搭乘思索舰穿越星际了。我将在阿达巴布度过人生最后一段时光。我乘坐飞车去往小屋。到达后,飞车猛地下降,低空悬停在甘蔗地上空,吹得甘蔗倒伏。随后车内响起提示女声:“您已关闭神经路,会使您的受伤几率略微提高。阿达巴布星非常安全,已长达八十四年未发生暴力事件。但‘当地的我们’出于安全考虑,建议外来旅客打开所有神经波段。”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我过世已久的妻子,这不会是巧合。“当地的我们”是一群狡猾的小杂种。我回应:“谢谢,不过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好吧,”女声里透露出一丝厌烦,“我只是例行公事。”我下车,到了小屋。这是一座低矮的蓝色平房,离海滩很近,四周环绕着随风拂动的甘蔗林和高耸入云的椰子树。四十分钟后,我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空荡荡的沙滩上了,此时傍晚的阿达巴布红矮星太阳透着晶莹的粉色,在翠蓝的大海上缓缓下沉。我从未见过这般平静的大海。对于我这样出生在基站的人来说,这里美得令人窒息。微风轻拂,遥远的光线在水面上闪烁。我笑了——终于成功抵达了阿达巴布。我拿出纸笔,怀着激情,在纸上写下一行又一行:
第23章 到达伊瓦琉走下思索轮,俯身亲吻了这片土地。她抓起一把姆安迪瓦肥沃的泥土,放进嘴里。此刻的一小撮快乐将永远留在她的身体里。感谢全能的神[2],她终于到了。一只蜥蜴爬过。陌生人冲她微笑、眨眼。伊瓦琉哈哈大笑,开心得又蹦又跳。尤巴罗曾踏上过这个星球,也许他也走过同一片黝黑的土地——她刚刚尝过、舌尖仍留有甘甜的这片土地。尤巴罗带她去过银阳星,观赏色度各异的三合星[3]从层叠交错的雅各布天梯[4]中升起,在整片荒漠上撒下变幻的绚丽虹光;他也曾跋涉到星系的另一头找寻一种稀有矿石,只因她在某个寻常午后随口一提,说她喜欢这种东西。尤巴罗的双眼像太阳一样闪耀,笑容像天狼星一般明亮。只要能再牵他的手哪怕一次,即使去万亿次心灵地狱,伊瓦琉也愿意。
埋葬了蜥蜴的第二天一早,我带上泡好祁门红茶的保温杯,往包里多塞了四本稿纸,去往翠鸟[5]沙滩边的咖啡馆。伴着不停向我的保温杯里添水的盘旋待命的服务飞碟,我又粗制滥造了二十页出来。但是后来一群兴奋的撒伊星游客坐到了我附近,喝醉了更是吵吵嚷嚷,我便又溜去了海滩。还是昨晚的海湾,这里孤立幽静,只连通了海岸。我在酷热的太阳底下继续写作,同时多指、紫罗兰双眼的本地人在合法的各个波段上不停向我推销脑嫁接和神经嫁接波。 “吾有佛光,”一个路人推销道,打断了我的思路,“此可是很早之以前的,于佛光还很充足之时候的。”我气得咬牙,我正文思如泉涌呢。“不用了,谢谢,我还是喜欢自己的想法。” “好的罢,”她关掉了波段。“你如要的话只需管找吾。”我又重新开始写作: 伊瓦琉问遍了所有人,可没人知道一个叫尤巴罗的人。她又询问“当地的我们”,得到了有些漠然的回答:“这个波段信号几乎肯定是来自姆安迪瓦,但在我四万亿的节点上没有找到一处类似的信号。很明显,伊瓦琉,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那他在哪里呢?” 伊瓦琉问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尤巴罗到底去了哪里?”“当地的我们”从前一向是无所不知的,可回答是:“对不起,伊瓦琉,我也不知道。” 我写好了两章,正打算再写一章时,本子上投下一片阴影。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你在干什么?”“我没兴趣了解。”我回答道。“我也没在卖东西。”我抬起头,原来是个小女孩挡住了阳光。她个子娇小,侧影看上去脸圆圆的,一头黑色短发,六指修长。虽然阳光明亮得刺眼,但她紫罗兰双眼的莹莹亮光还是让我惊讶地倒吸了口气。我举起一只手遮住眼前。没了阳光的映射,她的双眼呈锐利的蓝紫色,和彩虹衔接天空的最边缘的颜色一样。我完全被这双眼睛吸引住了,压根忘了她在说什么。“不好意思,你刚才是说?”“你画什么?”“我不是在画画。”“那是在什么?”“现在吗?”我反应了一下。“我在写作。”“写作。”她琢磨着这个词,走近了一些。“这是钢笔,”她辨认着,笑出了声,“这是纸。你写的是草书。开心![6]”她显然是才搜到了这些词的百科。不过她的笑容实在是太有感染力了,我也禁不住跟着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不知道钢笔和稿纸是什么的人了。另外,在她的嗓音和她的一串串笑声里的某些东西,让我想起了去世已久的女儿。“你写什么?”她又问。“一本小说。”“小说。”她顿了下,大概在查百科,然后又笑了起来。“练习!不过,”她皱皱鼻子,“你怎么不直接投射到你的神经路上呢?”“因为我关掉了。”“关掉了?”她好像有点反感这个想法。“我喜欢安静。”我解释道。“我也是!”她大声附和,扑通一下坐到了我身边,扬起了沙子。“姓名,”她开始念道,“罗伊特·布莱恩·迪阿索,火星伽内什市人[7]。出生于地球轨道的谷歌基地纳塔罗阇[8],重力为一个地球自然重力。年龄,按太阳系算九十一岁,按沙恩系算两百九十三岁。你好啊!”最开始,我还以为这个阿达巴布的女孩听说过我,罗伊特·布莱恩·迪阿索,一位出版了十四部长篇小说和八十七篇短篇小说的作家。不过她显然是从公共记录里得到的这些信息。我不禁遐想起远古时代的情景,那时作家们享誉整个太阳系,到哪儿都受到热烈欢迎,仿佛我们是什么来自外星世界的大人物。如今,大家只崇敬嫁接家和感官能力者,他们分享没完没了的无趣经历,受到数亿粉丝的追捧。好的,谢谢推荐,但不好意思,我不需要感受阿贝公爵夫人不知道该在火星的哪个城市如下午厕时面临的尴尬窘境。“我叫小鱼!”女孩充满活力的声音把我从白日梦里拉了回来。“小鱼,”我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名字不错,认识你很高兴,小鱼。”我伸出手,不确定当地是不是这样打招呼。她没有回握我的手,转身看向了大海。“它们来了。”她说。海上的天空之中,一条巨大的河豚如流星般从太空中俯冲而下,摩擦生出火光,激起水气蒸腾、浓烟滚滚,足有毁灭星球的架势。它的脸上裂开了一道缝,那是它张开的血盆大口,像是要生生吞下我们所有人。我抓住小鱼的胳膊,准备转身就跑的当口,我才突然想起来:这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只是颗子苗罢了。河豚的俯冲速度逐渐放缓,因它减速,空中发出了雷鸣般的响声。有那么片刻,它掠过水面,将大嘴伸入水中,舀起百万升的水,掀起滔天巨浪。等填饱了肚子,河豚又尖叫着腾空而起,大嘴缓缓合上,身后留下一道由云彩、水花和海洋生物组成的闪亮尾迹,逃过一劫的海洋生物翻滚着跌回海里。河豚发出哀号,随着体积的迅速缩小快速离去[9],回到了思索空间和外部新地的中蕴[10],播种遥远星球原始海洋里的生命。河豚飞船渐渐远去不见。等我回神,小鱼已经不在了。我抓住的不是她的胳膊,而是拧成一条的毛巾,身旁只余一串走向海里的脚印。 有东西掘过我挖的墓穴。可能是只老鼠,也可能是只鸟或者猴子,这很难说。不管是谁,它把蜥蜴尸体留下了。小小的红火蚁开始分噬蜥蜴,在清早火热的阳光下,蜥蜴尸体早已曝晒干瘪。我想着重新埋好小蜥蜴,可这些当地的动物似乎对如何处理它有更好的主意,也就顺其自然了。 那天下午,小鱼给了我惊喜,她突然出现在海滩上。“我还是不太明白。”她说道。我从本子上抬起头,看到小鱼竟觉得格外高兴。“不明白什么?”“干嘛一定要写小说呢?你完全可以在神经路上投射你的梦境想法。”“道理是这样没错。但是梦境是未经加工和过滤的,投射这样的梦境对我而言是种欺骗。写下来的话,就能仔细斟酌自己的想法。”我的话好像让她更疑惑了。“你可以口述故事啊,为什么费这么大的劲写故事呢?”“你想问为什么非要用笔写?”小鱼坐到我身旁,紫罗兰色的双眼直直地望着我。“没错。”“来,”我给了她一支备用笔,又从包里拿出一本新纸本,“你试试,告诉我感觉怎么样。”她握笔的姿势像是握着一把锋利的武器。很久以前,笔也确实是种武器。“我不知道怎么用。”小鱼说道。“只需把笔尖压在纸张上,再转圈圈就行了。”她试着划了几下,立刻瞪大了眼。“哇塞,太有趣了!”“你从来没写字涂画过?”“只是没用过笔。”小鱼涂划的沙沙声和温柔的海浪破碎声让我陷入了回忆:很久以前的某个晴朗早晨,我的女儿坐在厨房边涂涂画画,妻子在隔壁房间打磨木质雕像,而我,听着她们发出的声响,感到生活的完满和充实。从记忆里回过神,我又开始写故事: 曾几何时,他们并肩躺在欧普勒的荧光海滩[11]上,观赏彗星不停划过天空。那时,尤巴罗说了一段让她难以忘怀的话,伴随她跨越不断拓宽的星际沟壑。“你能想象吗,”尤巴罗说道,“第一个撞见墓穴的人会有什么感受啊,当他看到翻起的泥土,闻到新鲜的泥土气味的时候,当他为人的好奇心引他最终发现那具安排在此下葬的尸体的时候?他是否清楚这个发现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不是人类第一次了解到整个种族的悲哀?虽有崇高而无尽的抱负,人类却是有限的,我们必有的终结。”
我又读了一遍刚刚写下的文字,突然感到厌烦。太理智了,这些对话,跟故事进展完全无关。我撕掉这页文字,揉成一团抛进了海里。一旁的小鱼正画着那艘吞鳗型[12]河豚飞船。“哇!小鱼,你画得真棒!”我不是在奉承她。她确实画得很好,细节处理特别细致。“才没有。”小鱼说着,撕下了这幅画,丢进了海里。“诶,你怎么把它丢了?”“没怎么啊,你怎么把你的纸也丢了?”“因……我写得不够好。”小鱼眯眼看我,紫罗兰色的眼睛满是怀疑。她突然站起来,稿纸本落到了地上。小鱼把笔还给了我。“我要得走了。”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已经慢悠悠地走向了海里。一个及膝的浪头把小鱼皱成一团的画冲了过来,我便蹚水去拾。纸上的墨水晕开了,但大体轮廓还在。回到小屋后,我把小鱼的画摊在餐桌上晾干。没想到晕开的墨水反而让画像更加栩栩如生——画上的河豚似乎是要跳出白纸、跃入太空一般。稍后我又检查了一遍身体状况。运气好的话,还剩五周。我得加紧写了。不过,还是等我先喝一杯再说。
太阳刚升起,一大早就有人敲门。昨晚睡前喝得太多,我缓了好一会才起床。等我终于起身开门时,小鱼一下子蹦进来,从造物器里拿了个血橙,“咚”地一声坐到了沙发上。“你的书都是手工制作的吗?”小鱼问道。“一直是。”我从造物器接了杯祁门红茶,实在是太困了,需要摄入足够的咖啡因。“但是好麻烦。”“也特别有趣啊。我喜欢实实在在的书,闻到书页的气息、拿到自己制作的书,都让我很开心。”“每一个字、每一页都是你亲手排好印好的?”“没错。”“剩下的步骤也都是你自己做好的?”我喝了一大口茶。“也不是。我用造物器生成印刷机和活字,我则负责每一本书的排字、打印和装订。”“但是……”小鱼看起来快抓狂了,“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做到的!”贯穿整个人类历史,只选一个最能概括作家的特质,应该就是我们无与伦比的拖延能力了。我必须在剩下不多的几周里,尽快写完这本小说可是让小鱼做我徒弟的想法更让我激动,我几十年来也没这么兴奋过。“小鱼,”我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教你。”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嘴咧得像吞鳗一样大。
小鱼像块吸水海绵,学东西非常快,我没有半点夸张。什么东西只要教她一回,她就能马上学会。而且小鱼没有借用神经路。我俩一块时,她的神经路从来都是关闭状态。她说想知道当个作家是种什么感觉。以往我都是写完了书再排字,这次写作时间虽然紧张,我却更加享受这样边写边印的过程。我们把备用房间的床挪走,用造物器在那儿搭建了大型印刷机。印刷机的木质和铁质结构散发出怡人的古老芬芳。房间高窗下的这面墙成了我们的工作空间。虽然小鱼之前从未接触过草书,但是她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记住了草书的写法,还是在我潦草的字迹基础上。在阿达巴布的粉色太阳落下前,小鱼已经用造物器为她新做的钢笔誊写了二十页我的手稿,字迹工工整整。“伊瓦琉和尤巴罗深深地爱着彼此。”小鱼说道。“是的,没错。”“罗伊特,你爱上过什么人吗?”“有过几个。”“爱情是种什么感觉?”我顿了顿,想到很多答案,但没一个在点子上。“整个宇宙里,你最喜欢什么?”小鱼立刻回答:“在我的海底卧室里,看鱼群随着太阳升起而变换颜色的姿态。”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这幅画面:小鱼伏在窗前,迎着晨曦,看着阿达巴布形形色色的海洋生物游过,眼里闪烁着亮光。我不禁微微一笑。“陷入爱情就是在你爱的人身上无时无刻看到那种美丽。然而爱也像炼狱一样痛苦,因为爱总会褪色,而失去爱之后,生活会变得灰暗、了无生机。”“呀,”小鱼垂下了头,“噢。”“不好意思,”我摇摇头,感觉自己在犯傻,“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没事,”小鱼抬头说,“我不害怕真实,我就想了解原原本本的一切。”我也想告诉她一切。告诉她,人往往怀念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而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像是睡前女儿的一个晚安吻,又或是妻子把不新鲜的面包放在窗台上,看着小麻雀享用美食。我想告诉她,虽然已经过去几十年,但家人的逝世仍让我痛苦难捱。我还会梦到妻子就睡在身旁,最后总是惊醒,伴着剧烈的喘息。但我没有告诉她这些。相反,我说:“你还有大把时间去了解一切。”说完,我走过去看她的工作成果。在誊抄的文字旁,画着一位女士,黑色卷发,大大的双眼满是好奇,鼻中有一块晶莹的宝石,正是那块尤巴罗跨越光年之遥为她找到的宝石。“这个是伊瓦琉?”“你认出来啦?”小鱼问。 “小鱼,你画得太棒了!”“真的吗?”“小鱼,我想到个好主意。你想不想给我的书画插图?”“化……茶……涂?”没了百科的帮助,小鱼没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让你画一些书里的场景。我们可以用造物器制成版画,印在对应的文字旁边。”“但我画得不好啊。”“你不是画得不好,是画得太好了。要是你同意的话,我想把这幅伊瓦琉的肖像用作封面,这样大家第一眼就能看到你的画了。”她瞪大了眼,紫罗兰色的眼眸直直地望向我,又突然移开。“但是,”她的声音没什么底气,“谁会看这些书呢?”我感到一阵沮丧。小鱼从百科里知道了这些年我的读者群一直在缩小,之前唯一一位想要我的实体书的,还是博拉星的一位地球古董商。拿到书以后,他小心塑封好,保存起来,作为纸质书样品供后代参观了解。我知道这位古董商从没想过打开翻看这些书。而这也是十二太阳年之前的事了。小鱼又看向我。“罗伊特,我还是想为你的书化……茶……涂。”我俩都笑了。 我们立刻行动起来。每天天一亮,小鱼就到了。早上我们排字做印刷准备。虽然排字既费时又费力,但我还是很享受这个过程。我教小鱼怎么握排字盘,教她把活字排得散一点,告诉她怎么用铅条在各排活字之间加宽行距。我还教她在添字时怎么拨字,保持排字整齐,并且解释了为什么各行之间要保持紧凑,为什么行首行尾都要按格式填满空铅。我们试着印了些签名,这里调一下,那里改一下,手上脸上都沾上了油墨。到了下午,吃完简单的午餐,休息一会,小鱼又去到墙角琢磨小说,构思新的插图,我则不停地写下一页又一页的新文字。所有的制作过程,小鱼都乐在其中,即使我俩犯了错,她也很容易就哈哈大笑起来。她的快乐无疑感染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这么快乐了,没来由的就一起在笑。小鱼不停地画着——雅各布天梯层叠的光芒倾泻而下,洒满整片沙漠;尤巴罗的双眼的特写,无畏而伤感,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思索轮突破穿越中蕴,追寻着乘客不安的梦境;耀眼的彗星接连划过缀满星辰的夜空;伊瓦琉的手,急切无助地想要接住飘零的落叶。好几回我都注意到小鱼自己也在写东西,但每回她都卷起本子不让我看。与此同时,这也是我几十年来写作最为流畅的一段时间。我写道: 仔细思考了几天,伊瓦琉终于想明白,尤巴罗为什么跨越了星际沟壑呼唤她,却没有现身来迎接她;他从这个星球的记录里抹去了自己所有的行踪,只有一个原因。尤巴罗呼唤她,不是为了让她来找他,而是让她借机远离一些东西。尤巴罗让她来到这里,是为了保护她。 我重读了一遍写下的文字,心里感到一阵暖意。写这本书时,很多时候我会边写边想,这部小说可能是我迄今为止写得最好的作品,足以成为我的巅峰之作。虽然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但我对此深信不疑。要是我能及时完成就好了。 那天下午天很热,我和小鱼分别坐在房间的两头,投入各自的创作之中。一声呼喊打断了我们。“朵兰达!啊,感谢密特拉![13]”一位女士正站在窗外,哪怕隔着房间,我都能感觉到她,紫罗兰色的目光比太阳还要灼眼。她的脸型和鼻子跟小鱼一模一样。“我找了你一整天!”“妈妈母!”小鱼喊道,她放下稿纸本,一下站了起来。我打开前门让那位女士进来。她不肯进门,看我的眼神,像是看见了吞噬灵魂的魔鬼。“朵兰达!”她又喊了一遍。小鱼一下从我身旁边冲出去,跑到了门外的草地上。她站在母亲身边,低着头,衬衫和手上都被油墨染黑了。尽管我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但我还是感到有点内疚。“为什么把神经路关了?”小鱼母亲一边问,一边用目光打量着我,“女儿,怎么把自己搞得乱糟糟的?”“我正……”小鱼支支吾吾,“我正是画画,妈妈母。”小鱼母亲激光一般的锐利目光审视着我。“你打的什么主意我清楚得很,”她警告道,“你他娘离我女儿远点,不然我让你见识阿达巴布人的厉害!”她抓着小鱼的衣衫,拽着她离开,走向了海里。快拐过甘蔗地时,小鱼回头看了一眼。我挥手告别,预感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没了小鱼的热情洋溢,小屋显得特别安静。我试着在门廊下写作,结果除了胡乱涂抹的几笔,什么也没写出来,而且与她的艺术作品相比,这些东西显得苍白无力。我还去过海滩,想找回最初那几天的灵感,也期待小鱼能突然出现,“咚”的一下坐到我身边。可那里只有海滩徐风、飘飞的海鸥和天空时不时缓慢驶过的飞船。为了激发灵感,我还买了段加德妮·约翰纳的神经嫁接波,体验了她著名的的土卫二低空跳伞。那次跳伞中,她的跳伞服被石头挂破,差点死掉。这个嫁接波的唯一作用,就是让我害怕得哆嗦,对坚实的大地又充满了热爱。晚上我喝着酒,看着小鱼的画,用眼睛仔细描摹每一根线条,想着小鱼要还在就好了。我的写作还是磕磕绊绊,整个人毫无生气,和阳光炙烤下的那具蜥蜴尸体有一拼。幼小蜥蜴的尸体还在院子里,只剩一层皮,连蚂蚁也不稀罕了,早去到食物更丰盛的岸边寻找猎物。小蜥蜴的躯壳被雨水和大风刮来挂去,但始终坚守在院子附近,像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明白,”我回应它,“我心里有数。”小鱼已经离开六天了,截至我头一回在阿达巴布开启神经路时,这些天我一共写了负的三千字(我删了两章)。我向“当地的我们”要了一套紧身衣,在例行的标准安全警示后(还是我去世的妻子的声音,可恶),走向了海滩。在当地百科里,我找到了一个朵兰达·泰木·赫芮科斯的地址。当炽热的太阳缓缓从无波无澜的海面升起时,我跟着神经路的导航,一步一步涉入了翠蓝的海水。我之前也穿过紧身衣游泳,但这回整个身体沉入海里时,还是忍不住心脏狂跳。我的手脚长出鱼鳍,身上长出黄黑色条纹,伪装成这里的一种鱼类。海下是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数量奇多,色彩鲜艳斑斓,让我呼吸急促。这像是某位远古之神曾在这张海洋画布上肆意泼洒奇思妙想。暗红和金黄的扇形珊瑚随着水波浮动,如古代羞涩的日本艺伎一般欲拒还迎;梭鱼[14]游走之前还奇怪地打量了我几眼;一簇鱼群从我指缝溜走,鱼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远处,一对宽吻海豚正端详着海底的海绵动物。小鱼家就在水下二十米的一片蓝灰色圆顶房里。我游到门前,按响门铃。“谁啊?”是小鱼母亲的声音。“是哈瓦荷·赫芮科斯吗?我是罗伊特·布莱恩·迪阿索。关于您女儿,我想跟您谈谈。”“我警告过你了!”她语气激动。“其实,”我说,“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也不会道歉。我是想说您的女儿在绘画上极有天赋。她在帮我画插图,我是一名作家……”“什么?”“我是名作家。”短暂的停顿,是在检索百科。“然后?”“哈瓦荷·赫芮科斯,其实我和您的女儿已经是朋友了。我理解您不愿意让她跟我待在一块,因为对于您来说我就是个陌生人。可是我还是想让您知道,您的女儿是个绘画天才,希望您不要阻止她画画,并且鼓励她将来继续追逐艺术。”门禁通话还连着,可我没得到任何回应。“我想说的就是这些。再见,哈瓦荷·赫芮科斯。”“哔”的一声,连接断了。我刚准备离开,圆顶边缘颤动,一块嵌板打开了。小鱼母亲给我开了门。我游了进去,嵌板合上,海水流出,又达到气压平衡。检测到空气,我身上的紧身衣自动褪去。内部的门通向一间宽敞整洁的客厅。圆顶外部并不透明,但在里面却能看得清清楚楚。房子周围就是海水和各色的鱼群。小鱼的母亲站在水波摇曳反射的阳光下,紫罗兰色的眼眸闪烁着。“没人看小说了,你为什么还要写?”稿纸本和碎纸片散在客厅各处,每张上面都是不同的画,各个角落还摆着水笔。“和小鱼一直画画是同样的原因,我无法停手。”“她叫朵兰达。”“她告诉我她叫小鱼。” “为了她我们全家搬到了海里。她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就为了看日出时的鱼群。”“她最喜欢的事嘛。”“我当然知道。” 哈瓦荷·赫芮科斯皱了皱鼻子,这表情让我想起了小鱼。她走向小厨房,“来杯茶吗?”“好的,谢谢。”她给我倒了一杯,这杯茶可以说是我长久以来喝过最好的茶了。“这里每个人都开着神经路,”她说道,“所以那天发现我女儿和你在一块时,我很紧张。”“不怪你,你只是在尽母亲的职责。”“我查过你。不是公共的百科,我……我托了人,让‘当地的我们’收集你的私密信息。”我强忍住怒气。又多了一个讨厌“当地的我们”的理由。“所以?”“你……时日不多了?”我点头。“几十年前我不小心喝了欧罗葩海的海水。海水里有……”“微生物。” 哈瓦荷睁大了眼,往后退了一步。我举起双手,“别紧张,不会传染的。这些微生物有着和人类相似但又不同的基因物质。五十个太阳年过去,它们已改变了我的生物化学特性,让我有一天终将陷入永恒的沉睡。四十年前发现了的话,还有治愈的可能,但如今基因破坏已到了无法修补的地步了。这也可能是对我那晚傻到用致幻剂的惩罚吧。”哈瓦荷长长地叹了口气。“所以你来这,是为了迎接死亡?”一群彩色鹰嘴鱼游过窗边。“这里可能是最合适的地方了。此外,我也打算在这里写完我最后一本小说。小鱼……就像是灵感的缪斯,她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她在家吗?”“她正和她叔叔在星球的另一边。”“这样啊,”我还站着,“感谢您的热情款待,我也不久留了,还有小说急着要完工,不然……”“好的,”她回应道,“祝你一切顺利。”“谢谢,”我朝门走去,又停了下来。“小鱼知道吗?”“知道你时日不多的事?”“对。”“我还没告诉她。”“那麻烦您之后也不要告诉她。”我看了一圈客厅里的画。“好像小鱼一个人也画得挺好的。”“所以说你是最后一个了吗?”哈瓦荷问道,我知道她的意思。“再见,哈瓦荷·赫芮科斯。”我离开了小鱼海底的家。下午再回到岸上的小屋时,一只绿猴正仔细审视着那具蜥蜴尸体,被我吓到,跳着逃开了,把尸体留在了身后。 我印好了小说的每一页,把小鱼的插图版画放到书的对应部分。可这个故事还不完整,我还剩最后几章没写。随着每一天的结束,看着自己匆匆写下、毫无头绪的文字,我担心自己可能完不成这本书了。
“妈妈母准我来找你了,只要我开着神经路。”小鱼站在床上方,俯视着我。晨光把我的卧室割成两半,一半昏,一半晓。我坐起身,“小鱼!早上好!”“我是在我叔叔家,”她说道,“现在才是回来。起床啦懒鬼,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呢!”我开怀大笑,像突然间打开了什么开关,一下干劲十足。文思回来了,又如泉涌一般。到头来,我还是能完成这本书的。小鱼现在每天都来。早上她学习如何装订书册,下午她继续画新的插图。小鱼担心画得太多,我让她放心,再多的画也放得下。她又画了很多图:伊瓦琉乘坐的运输船在暴雨中降落;姆安迪瓦迁徙的海鸟在耀眼阳光下的剪影;倒映在娜奥湖平静清澈的湖面上的松树林;带有达芬奇人物色彩的伊瓦琉和尤巴罗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身后星系旋转;伊瓦琉尝了一口姆安迪瓦的泥土。小鱼也时不时写点什么,但总藏着不让我看。我写道:
伊瓦琉给街边小贩看了尤巴罗的全息图,对方回答说:“没错,我确是见过他,在星期天。他坐在树荫下,喝着拉格啤酒[15],听着钢鼓乐队。” “你确定吗?”伊瓦琉又燃起了希望,“完全确定?”“绝对是他。”小贩很肯定,“像全能的神让太阳升起、令群星旋转一样确定。”那女人行了合什礼,鞠了躬。“这位先生曾来过这里,恰好站在你现在站的位置。”
我停笔,笑出了声。“怎么了怎么了?”小鱼也停下笔,抬起头来,眼睛闪着光。“我想明白了!”我回答道,“我知道怎么结尾了。”“别告诉我!”小鱼说道,“我想把惊喜保留到最后一刻。”“好吧,好吧。”我笑着答应了。过了一会儿,太阳落山的时候,小鱼已经回去了,我走到门廊下享受傍晚的凉爽。早早出现在天空的零星几点,组成了我不再陌生的星座。凉风轻拂着甘蔗林,草丛里传来蟋蟀的鸣叫声。云霄之上,一艘明亮如星的飞船驶过,随后消失不见。我深吸了口气。我太累了,累得要命。但现在一切都很完美,非常完美。我在院子里寻找小蜥蜴的尸体,但是怎么找也没找到。
“罗伊特·布莱恩·迪阿索,火星伽内什市人。出生于地球轨道的谷歌基地纳塔罗阇(重力为一个地球自然重力)。死于埃什轨道的阿达巴布星。享年九十一岁(太阳系)/两百九十三岁(沙恩系)。”罗伊特的百科里是这么写的。早上我是来找他的时候,他不在床上。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呢?我觉得奇怪。他是去哪了?
我在椰子树下找到了他。他平躺在草地上。是不是喝太多,晕过去了?他身上的蚂蚁也太多了。我和妈妈母一起把罗伊特埋在了海底。他应该会喜欢的,有这些各色的鱼群陪着他。听说他的妻子和小孩很多年前就去世了。这个愚公把一切都留给了我!没了罗伊特写作时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没了排字的叮当声,早晨显得格外安静。文字都印完了。虽然妈妈母反感我这么做,不过我还是坐在屋子的背后,喝着茶,望着海鸥飞过天空,一如罗伊特从前那样。一只幼蜥蜴飞快地爬过木板平台,停在我面前,注视着我。我拿起笔写下:
“尤巴罗,别担心!”伊瓦琉朝着群星大喊,“我是不会像之前那样迷惘了。我知道你在哪里了,我这就是来找你!”伊瓦琉兴冲冲地走向大海,那里有最美丽的鱼群,特别是清早太阳升起时,鱼群反光闪烁,像一弯彩虹。“我知道你就藏在下面,等着我,尤巴罗,所以你最好还是一样闪亮。我要给你一个吻,它将让群星闪烁,让宇宙诞生。”(完)
[1]科幻作品中常见的时空穿梭设定,先将人体或物质分解为量子,把量子传送到终点后再重新组合起来。[2]原文Shaddai,是以色列信仰的唯一主神/上帝的名字之一,意为God Almighty.[3]三颗恒星组成的聚星系统,互相以引力维系。[4]圣经中创世纪二八章11-19节中,雅各布做梦见到从天堂来的天梯。后人便把这梦想中的梯子,称之为雅各布天梯。其实这是一种电弧产生和消失的自然现象。二根呈羊角形的管状电极,一极接高压电,另一个接地。当电压升高到5万伏时,管状电极底部产生电弧,电弧逐级激荡而起,如一簇簇圣火似地向上爬升,犹如传说中的雅各布天梯。 [5]Halcyon,即希腊神话里的阿尔库俄涅,风神埃俄罗斯的女儿。因与丈夫刻宇克斯恩爱并互称对方“宙斯”“赫拉”而遭宙斯所怒,刻宇克斯所乘船被雷电击中而溺毙。阿尔库俄涅伤心之下投海自尽,众神感念,将两人化为翠鸟。阿尔库俄涅所化的翠鸟在沙滩边产卵的时候,风神埃俄罗斯爱女心切,止住风浪。所以翠鸟海滩有风平浪静的含义。[6]原文是意第绪语,作者在文章里用到了很多以色列的元素。[7]原文Ganesha,印度教的象头神。[8]原文Natarajan,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湿婆的称号,字面意为舞蹈之王(神)。传说湿婆开始跳舞,就会毁灭宇宙,并由梵天再次创世。[9]河豚能通过快速吸水扩大身体体积,吓退掠食者,吐水速度也很快,并且体型随之迅速变小。此处应是河豚利用吐水的反冲作用飞行。[10]源于佛教,意指生命在死亡之后,到下一期生命开始之前的中间存在状态,是生命轮回的一部分。[11]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浮游生物随着浪花冲在沙滩上形成“荧光海滩”。[12]吞鳗嘴巨大,在必要的时候能够打开很大的角度以吞下比它大的食物。因为没有肋骨,因此它的胃可以扩张以容纳体积巨大的食物。[13]Mitra,原始印度伊朗宗教的太阳神。[14]一种掠食性鱼类。[15]又称窖藏啤酒,是一种利用低温熟成技术制作的啤酒。